01孺慕父恩 展望未來 陳弱水教授


孺慕父恩  展望未來
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特聘教授暨台灣大學講座教授      陳弱水

與父親同行的日子
關於父親,我曾經寫過一篇回憶文章,不過好像不是很有體系。我對父親,最主要的印象就是,他對佛教的投入非常深。對他的事,大概是在我五、六歲開始比較有印象,聽說我讀幼稚園的時候,他曾經發願拜佛,在一段時間內完成十萬拜,但我對這件事沒有印象。我有印象的是他晚上開夜車撰寫《弘一大師傳》,所以我很早就聽過「開夜車」這個詞語。此外,早期我們家住在花蓮縣光復鄉,他會到花蓮市那邊的道場去共修,參加居士組成的蓮社,我有時候也會跟著一起去。所以我最早關於父親佛教信仰的記憶是在花蓮參加蓮社,以及《弘一大師傳》的寫作。

一九六二年,我們家搬到臺北,父親常常到各個寺院,並參與佛教的事務。我讀小學一、二年級時,只有上午要上課,可是母親要上班,因此父親常常需要照顧我,於是他常帶著我出門。我上小學期間,是跟著他接觸佛教最多的時候,特別是在小學五年級以前,常常跟著父親去各道場、寺廟。我對於佛教寺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,小時候對於見到的事物其實了解不多,松山寺是去最多次的寺院。因為跟父親去的時候經常都是有活動,看到席開數十桌之類,所以對於佛教寺院反而是覺得太過熱鬧。但是我對松山寺道安法師的印象最深,他晚上不睡覺,修不倒單。除了松山寺,我還有一些其他的印象,譬如星雲法師早期在三重的《覺世》旬刊辦公室,還有臺北市的善導寺、慧日講堂,以及樹林海明禪寺,他有時也會到土城找劉國香居士。

父親來臺北之後,有好幾年沒有固定工作,主要是在替佛教界處理各種事務,特別是文字方面的事,這也是他生計大部分的來源。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擔任《慈航》雜誌的編輯,《慈航》是季刊,以紀念慈航法師為名,是菲律賓的自立法師所主辦的,名義上出版地是馬尼拉,其實編輯、印刷都由我父親負責,我對這方面的事情印象最深。雜誌每三個月出刊一次,印刷廠在中山北路一段的清水商行,因此雜誌印好後,就大批由計程車載到北門的臺北郵局總局,每次都到固定的櫃檯,用海運寄到菲律賓。這些事都是我父親一個人處理,我就跟在旁邊。對當時的我來說,臺北郵局總局就是天底下最宏偉的廳堂。當時臺灣非常窮,看到菲律賓寄來的郵件,上面貼的郵票,感覺那是富庶先進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 我沒見過自立法師。但是有一次雜誌社的一位老菩薩清和姑(父親都這樣稱呼她)從菲律賓來臺灣,從頭到尾都是父親接待,我媽媽也參與,我偶爾跟在旁邊。我記不得清和姑與《慈航》是什麼關係,似乎是主要的出資人。清和姑是福建人,只說閩南語,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臺灣以外的人説閩南語,我父親一句臺語也不會講,清和姑好像不太識字,他們就一直比畫著溝通。我父親對清和姑非常尊重。他對修行人都很尊重,我們有時到臺北車站附近的「素菜之家」吃飯,他看到有出家人,都會供養他們,替他們付帳。其實,當時他自己的經濟狀況很不好。

擔任季刊《慈航》雜誌的編輯,收入應該有限,所以父親也接佛教界的其他工作。我記得海明寺悟明法師的《仁恩夢存》就是父親寫的,他也幫周宣德居士的《慧炬》雜誌社做過一些事。直到我十二歲的時候,父親考取國中教師的資格,開始擔任教職。當年他四十三歲,比同時新進的老師大上二十歲,他曾經自嘲自己真的是「老」師,和之前相較之下,我們家的生活也開始變得穩定多了。

他從事佛教的編輯寫作工作時,其實非常辛苦,因為他經常要外出,可是當時整個臺北地區的素菜餐廳好像只有兩家,因此在外吃飯都成問題。他常常就是到麵攤,吃陽春麵,要求不放豬油。父親從不強迫我們跟他一樣吃素,所以我們其他家人並沒有吃素。這是他的個性,不強迫別人,就算他很虔誠地相信佛教,雖然希望我們能相信佛法、親近佛法,但是他也不會用強迫的,甚至連暗示都不太會。

       家人之中,我大概是受佛教影響比較深一點,這可能是我小時候跟隨父親跑道場種下的善根。印象中,父親擔任教職後,有一陣子和佛教界互動比較少,可能將近十年。剛開始是在淡水國中,後來考上高中教師,轉到士林高商夜間部任教,白天有時間,加上有機會,又重新參與佛教界的工作,剛開始應該是天華出版公司。

        總的來說,父親對於個人的信仰、佛教的事業非常投入,幾乎完全不計較個人的成本,有時候收入很少,甚至是純粹義務。基本上,父親的個性不愛熱鬧,他雖然跑很多道場,但也是有實際需要才去,回到家就做自己的事,他有一間佛堂兼書房。由於時代背景和個人因素,父親現代教育受得很少,他幾乎是憑著自學成長的。

教育以身教引導
        父親也很注意孩子的教育。臺灣教育有升學主義的問題,當時社會比較貧窮,學校中所謂的升學班也很少,所以只要進入升學班的體系,就是被訓練成考試機器,我很不喜歡那種氣氛。父親當然希望我們能夠讀比較好的學校,可是他並沒有很積極地要求。以我的認知,當時臺北市內很有升學壓力,但以我們住的市郊北投來講,大部分人家的小孩不太感覺升學壓力這件事。我是國中第一屆,有少數同學會去補習,但我父親並沒有特別注意,他會希望我能考得好一點,可是很少談這方面的事,萬一小孩愛玩過度他也管教一下。因為我很討厭升學主義,所以有時候成績考很差,父親也會督促一下。在教育上,唯一他比較積極的是在升國中之前教我讀《論語》,不過讀的是選本,不是全本。父親自己喜歡詩詞,卻從來沒有教過我,也沒要求我學書法。

        父親對我來講是以身教為主,我們其實很少有深入的交談,在家裡,父親不算一個少話的人,但也不是很喜歡講話。父親對我的影響除了佛教以外,主要是身教,我母親也是這樣。一個人如果言行不一的話,教育就沒有說服力。我小時候有被父親打過,他是北方出來的鄉下青年,比較有火氣。加上我是老大,老大通常比較倒楣,小時候頑皮,父親也年紀輕,忍耐力比較差。而且我從小個性就強,比較有自己的想法,不會全照他說的做。不過,有時候管教還是有用的,是一種提醒。

        在宗教感方面,父親對我的影響很深,我年紀愈長,愈有這種感覺。因為年輕的時候投入自己的工作,比較不會意識到自己跟別人在宗教感上有哪些差異,現在才慢慢注意到。除了從小跟著父親到寺院的因素,我翻讀佛書的機會也比一般人多很多,可是真正對佛法比較了解,還是到讀大學的時候。因為佛教的基本觀念跟一般社會上流行的觀念不一樣,要稍微下一點功夫,才能有了解。

略說弘一大師
       弘一大師是個宗教感極深的人,他在進入佛教之前,就已經有很長的時間,一直在追尋他的宗教真理。即使他不是佛教徒,如果是基督徒,他也會很投入。他投入宗教追求的時候,是完全不考慮個人或其他方面的成本。他信仰佛教之前,曾經從事道教的修行,也投入過天理教(日本新興宗教),為天理教寫過歌,他的這種宗教性格在華人社會是很少見的。他追尋良久之後,最後成為佛教徒,他不是因為世俗的因緣而進入佛教,我想這是他很大的一個特色。第二個特色是弘一大師的苦行,宗教中有苦行這一面,無論是在佛教、道教、天主教都有。弘一大師屬於這一類型的人物,就近代中國佛教而言,這種型態的人應該是比較少的。弘一大師的精神號召力很強,加上他在書法藝術上的成就,使他顯得突出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並沒有通讀《弘一大師傳》,我看的比較多的反而是之後出來的《弘一大師論》,父親的這本書對我認識弘一大師,幫助很大,還有透過閱讀其他資料,對他也有了一些認識。我是學歷史的,所以對他的環境、成長的情況以及思想上的認識比較多一些。雖然他的祖籍是天津,基本上他是屬於江浙這一帶的人物,他主要的人生成長期都在這裡。江南可以說是中國的首善之區,很早就流行新的東西、現代的觀念,但這裡的傳統文化也比較深厚,弘一大師這兩方面的資源都有。像他作了許多歌,曲子是美國的,但他歌詞寫得很好,讓人聽起來不會覺得是異國的音樂,就是他把中國填詞的特點發揮得很好。簡而言之,弘一大師是個很有能力、很有才華的人,學什麼都很投入,學得很好,但是他人生的根本方向是在尋找生命最終的意義。

         弘一大師在宗教以外的事物,也展現了這樣的性格,他看待事情非常嚴肅,他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教音樂,音樂就成為學生最敬畏的課。在我們的社會,這樣的人是不多的,所以在佛教他可以成為一位律宗的大師。弘一大師跟我父親應該沒有什麼共同的地方,一個是出家人,一個是在家居士,還是不太一樣。我父親在精神上受到弘一大師的感召,因此對於弘一大師有關的事情他都非常投入,花很多時間查找資料、做研究,這些我在家裡都看得到。

臺灣近代佛教史中的陳慧劍
        直到父親去世後我才深刻地感覺到父親的歷史地位。他寫的《弘一大師傳》影響很大,《證嚴法師的慈濟世界》影響也很大,這本書我母親也參加撰寫。他在臺灣佛教的興盛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在一九五、六年代,有一批人在臺灣積極推動佛教的發展,只是各人的角色不同,和父親同一輩的有聖嚴法師、星雲法師,另外還有像朱斐、劉國香居士等。

       基本上來講,他們都是佛教知識青年,有些是僧人,有些是在家居士,他們都是從大陸逃難到臺灣來。當時他們都很年輕,社會上信仰佛教的人很少,外省人間也很少。雖然當時生活拮据,臺灣出版的書也少,但是他們可能是因為戰亂而有特別深的佛教信仰,所以他們不計成本、不計較得失,全心為佛教努力,當初大概也沒有預想到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。

        我父親主要是以文字貢獻為多,其實他也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情,他的貢獻,應該是看不到的比看得到的更多。沒有人知道他寫的文字有多少。坦白說佛教界中有很多人並不太會處理文字,所以他幫人處理稿件,有時非常辛苦,做了很多無名的事情。

追尋與探討佛法之路
        我大二暑假時,父親說台中蓮社有大專生佛學講座,李炳南居士主辦的,他希望我去參加。這是他唯一一次問我要不要參加佛教的活動,我想一想就說好,我那時候對佛學開始發生興趣,上課會比較有系統。由於參加佛學講座,我認識了一些台大晨曦社的同學,後來也因此參加了晨曦社。當時社團會找同學帶新進社員組成小組,研討佛法,解釋像是四諦、十二因緣這樣的簡要的佛教義理。記得我也帶了一期,這是我第一次試著為他人解釋佛教是什麼。
      
後來我在大學教課,也有機會說明佛教和佛教史的問題。在大學上課,不能只是用佛教本身的講法,要找出能讓沒有接觸過佛教的人易於了解的説法。在做概要介紹的時候,我主要使用大乘前期的觀念,譬如「空」、慈悲,但也會談一點「唯識」。此外,由於我在歷史系任教,也會藉歷史演變進行說明,從原始佛教講起,這樣比較能說明清楚。

在個人方面,整體而言,我比較欣賞中觀的思想,不特別喜歡禪宗,但禪宗關於出世入世的觀念還是很有啟發。我不是信佛的人,也不是佛教研究者,所以我閱讀、思考有關佛教的事物,可以不拘泥於任何形式。

在學術工作上,我主要研究文化思想史,對部分的中國佛教歷史有研究,我對於南北朝、隋唐時期的佛教發展比較熟悉,最近在留意唐末五代、北宋的部分。我主要把佛教當做社會文化思想的現象來進行了解。我可以讀英文、日文,有需要的時候,也會注意外國的相關著作。

        此外,小時候父親有教過我打坐,不過那好像不是宗教信仰取向的打坐,不是修行式的打坐,而是調節身心實用層面的打坐。成年後我極少打坐,不過我知道打坐的原理是什麼,還是有些經驗的,也有所受用。打坐有不同的方式,各人身心狀況不一樣,打坐的人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方法。

德學會議相關發展
       父親成立弘一大師紀念學會的過程我不是很清楚,因為父親一直在忙他的事情,我自己也很忙碌。父親籌辦的弘一大師德學會議,水準有點不平均,我參加過一、兩次,不過沒有發表論文。我也幫忙處理過出版的事情,好像是在父親去世後不久,當時的理事長侯秋東教授邀請我幫忙選論文,說要合出兩屆會議的論文集,我就負責了論文選編的工作。

        弘一大師紀念學會所舉辦的德學會議,對於大陸弘學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。原本大陸那邊的相關學者並沒有什麼資源,是因為父親舉辦德學會議,提攜了很多大陸學者,推動大陸弘學的復興。現在雖然說是復興,在我個人的印象,真正的精神還是沒有顯現出來,往往談的還是比較表面的東西,真正的宗教感還是薄弱,這需要有孕育的土壤。如果一個社會一直壓抑精神心靈的發展是會有問題的,也難以真正了解弘一大師,從他那裡受益。宗教是超出世俗的事物,可是如果宗教不是有出世精神的話,那人們又何必往宗教裡面去?

從宗教上來講,弘一大師是非常偉大的人。但就學術來說,如果只是研究一個人總是有限度,除非這個人有很大的政治社會影響力,涉及到幾百萬、幾千萬人的命運,不然的話這樣的研究會有其限度。但從另一方面來說,雖然弘一大師的行事和思想,大家大都能了解,可是它們產生的時代背景與意義,卻也不是宗教學者能夠完全掌握的,有些問題還是有再加探討的空間。

        弘一大師紀念學會不是學術界的單位,對於弘一大師的研究、表述、宣揚,不需要太學術,重複一點沒有關係,主要就是把他的精神顯露出來。另外有一些跟宗教關係比較間接的課題,如書法、美術等方面,也可以加以探討和宣揚。


父親最後身影
        父親過世之前,身體不好已經有一陣子,差不多有半年以上的時間,他常不舒服,就是因為癌症的關係,但當時並不知道。而且父親心血管的問題也由來已久,但因為各種考慮,一直沒有去動手術,結果卻在癌症檢查過程中,因心肌梗塞過世。父親罹患的是比較特殊型態的淋巴癌,這是去世後才知道的。像他的這些病情如果晚十年出現,也許結果會不一樣。因為這二十年來,臺灣醫療技術進步很多,像心臟血管的問題都比以前容易處理。

        父親去世後有人來助念,我覺得助念是還不錯,可以安撫家人的心情。父親離世之前沒有特別說什麼,雖說是心肌梗塞去世,但去世前幾天身體惡化得非常快,他知道大概不行了。我陪他的時候,他對後事的處理方式有簡單的交代,此外也沒特別説什麼。其實,他所交代的以前也說過。

學會未來發展
        關於學會,我覺得比較可惜的是,早先由於條件不夠,沒能成立基金會。學會的優勢在於房子,學會的地點就在捷運站旁,非常的好。現在學會組織屬於社團法人,對長久發展還是有些不利,如果能夠成立基金會,以基金會的方式來運作,除了宗教,可以在藝術、音樂、書法各方面多所著墨,會變得很豐富,可以更多元化、更靈活的接觸到不同層面的人,能夠細水長流。任何活動在捷運站旁邊都是最好的,大家比較有意願來。

        至於學會做的事,我覺得可以以廣義的社會教育和宗教精神活動為主,不一定要做很多研究工作,無論怎麼走,要有精神性的內涵,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。我父親是居士,組織團體、籌募資金,還是有些困難,看將來有沒有成立基金會的機緣。弘一大師紀念學會的性質比較像是基金會,而不是學會或協會,成立基金會的話,運作可以比較靈活,大家心可能也比較定,可以逐步規劃各種長久的工作,發揮影響力。

至於我個人的參與,我大概在二年以前比較常來開會,但是後來實在事務太繁忙,就很少來學會,平常跟慧觀師、理事們也沒什麼聯絡,我也比較少用line。今年舉辦弘一大師出家百年紀念的活動,感覺學會是動了起來,我實在太忙,剛好沒辦法來,其實是應該要來的。

        我將來也不無可能寫點有關弘一大師的研究,可是寫的脈絡應該是從歷史學的角度出發,不會去處理佛教內部的主題。聽說現在學會成立研究室,實際上還沒有落實,主要分三個路線。一個是做與弘一大師相關的研究。第二個是豐子愷研究,他是弘一大師很重要的學生,他的全集五十冊,內容很豐富,而且他在精神層面跟弘一大師有很密切的關係。最後一個就是研究陳慧劍老師。我覺得這樣做是非常好的。我父親做為一位文字般若的佛教居士,在完全不計利害得失的情況下,努力完成這麼多的事情,很有歷史的意義。在早期臺灣,就宣揚佛法而言,在家的處境比出家還要困難。我父親需要照顧生計,照顧家庭,社會地位又不高,但是他的所作所為,其背後真的是有很大的精神力量,加上他的創造性,獲得了歷史性的成就。這一點是很值得紀念和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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